回憶捷克:時間和生活的故事

Tom Phan
Feb 5, 20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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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從歐洲交換結束回來台北以後,我為了把自己的罪惡感降得最低,從隔離出關開始就不停尋找各種活動,填補在交換那段期間所遺留下來的內心空缺,更好的說詞是「充實生活」。而除了工作以外,當然還有一些零碎的計劃。好像年紀越大了,自然開始有一種「必須達成某種成就」的自我要求湧現,再加上過去這些日子自己的創造力忽然豐沛起來,所以自從交換回來後,我就不斷在尋找彌補生活空缺的地方。於是過去這半年時間,我生活中的事物就變得越來越繁重。

上半年在歐洲過得實在太自在逍遙了,幾乎每天無事可做,只需要規劃明天去哪裡,後天又去哪裡,然後哪一天又因為去得太多了,就規劃要怎麼休息。當然,有一部分原因是因為什麼事也做不了。人在異鄉,除了怪罪疫情肆虐,很多個人想法和行動是被限制的。

然而回到台灣以後,來到了平行時空(我其實受夠了把台灣稱做「平行時空」的形容,可惜它又如此貼切),我開始被時間追著跑。換個更恰當的說法,是我讓時間追著我跑。2020 度過了近乎閒雲野鶴的上半年,我恨不得把自己的生活推到另一極端,把時間都安排得很滿。

然而這樣也白駒過隙的過了下半年,做了不少事,空缺也多少被填補了,也頗為心安理得的結束了這麼一年。工作和個人計劃也慢慢上了軌道,罪惡感壓低了不少。但偏偏這種時候,最容易讓人陷入另一種迷茫的思考階段。就好像那些路上的坑坑洞洞通常都出現在最出其不意,你以為最舒服的馬路上。我這段時間又開始陷入自我懷疑的過程。當然明白這也是一種必經之路,只不過有時候感受特別強烈,我不確定到底自己這樣把生活填滿的做法,純粹是出於對自己輕鬆過活的罪惡呢,還是真的出自內心,想要進步的動力?

而一切懷疑,是從我蹲在馬桶大便的時候開始的。

有天晚上下班回家,想要大便,身體很自然的被使喚到馬桶去解決。走往廁所的路上,我滿腦子都在想著待會的時間要怎麼安排。我於是坐在坐墊上,用盡力氣往下半身推,恨不得快點把那些東西從身體排出,趕著等下要去做其他事。像是明明還沒到預產期,硬要剖腹生產的母親那般,只因為了良辰吉時。而當它我的糞便撲通一聲跌入水中那刻,我竟然有一種做錯事的內疚。

我才發現自己有多可怕,我竟然不能好好的,花時間去大一個便,好像有種違背倫理道德的心理錯覺。我怎麼會去計較用來大便的這一點點時間呢?於是那一刻,我又聯想起自己在生活中其他瑣碎小事上的時間計較,比如在搭捷運這件事好了。從我的住家到捷運短短五分鐘的步行時間,我都用腳踏車代替(這或許沒那麼嚴重)、上捷運後我會特地走到下車時最接近手扶梯的出口、搭手扶梯時我會把腳伸出最大的跨度在左邊的自由道快速行走。或許有些人也有這樣的習慣,只不過我的出發點是對於時間的計較,而不是一般的走捷徑。當然還有其他的,我現在也想不太到了,因為我又只想著快點把這一片文章完成。

有時候我會把這樣的現象歸根於台北,是這個地方的生活節奏讓我沒辦法好好去生活。亞然在《孤獨課》裡面寫「是香港人急?還是英國人慢?」。所以我也想,是台灣人太快,還是捷克人不夠快?我甚至開始對台北產生多少厭惡,不過其實對它的厭惡早在幾年前已經因為感到枯燥而萌芽,所以也是一直以來的事。只不過從捷克過了那樣一段日子回來後,強烈的對比下更凸顯了對台北的不滿。

最近把侯麥的四季看了其中三部,當中《春天的故事》和《秋天的故事》,就有不少戲中角色在家裡後院,葡萄園裡悠哉的遊走,暢談感情生活的對話情節。坐在院子裡品味紅酒啊,談論哲學和那些被我視為「布爾喬亞」的畫面。有時候看著看著,除了憧憬那樣的生活以外,也難免因為嫉妒而覺得那樣的生活是奢侈又不現實。

當開始工作以後,我即使需要早起床,我依然還是保留了在交換時候養成的熬夜習慣。我一直以為只是一種改不過來的惡習,一直到最近學到一個新詞「報復性熬夜」(Revenge Bedtime Procastination),說的是人因為在白天沒辦法自主安排時間,被生活支配,所以在深夜不睡覺來感受精神上的自由。我才忽然意識到好像真是如此,原來不是我改不過來,是我不想改。

前陣子身邊有個朋友在做報導,準備邀請一個在頗有名聲的人來進行訪談,結果對方卻回复『近期工作很忙,還要照顧年邁雙親,每天只有兩三個小時睡眠』於是殘忍的將我朋友的邀約拒絕了。我實在無法想像一個人是怎麼可以在每天只睡兩三個小時的情況下生活,除了對那個人感到失望,替朋友哀傷,也多一點痛恨這座城市的理由了。

記得在高中的時候,有一次我對一位我很尊重的老師說「我很討厭睡覺,覺得它太浪費時間了。」她哼一聲,卻笑著回我說「我覺得你一定會是個成功的人」她那個回答我記憶非常深刻,這麼不吝嗇的祝福,也許那可能是我尊重她的原因吧。不過當我想起這件事,並在這裡把它寫下的時候,才驚覺原來自己早在高中時候就有這種對於時間分配所存在的糾結情緒。

「不能夠快樂過日子是一種罪」剛剛闔上了村上龍的《69》,在後記裡的一句特別觸動我。頭腦裡的紊亂思緒依然繼續伴隨了我一段日子,這段期間內依然不停在懷疑,也在自我尋找。前陣子也讀到一宗禪師在《怎麼走》裡寫「每個人都有忍不住奔波的衝動。因為我們以為快樂不可能存在當下此刻,於是往往趕向未來,追尋快樂」,在這樣的狀態下剛好讀到這一句又讓我有了一些感悟。

於是有一天我突然對我朋友放話說「我要在台北活得像歐洲」。同樣是《孤獨課》裡面寫到「就算在倫敦大忙,但生活也好像比在香港更像生活」。我想我也差不多的,只不過倫敦換成捷克,香港換成台北而已,彼此的距離和差異幾乎「異曲同工之妙」。

於是隔一天,為了履行自己的那一句話,我趁上班午休時間,吃完飯之後走到附近的公園去曬太陽。在公園中央一個突出的草坪上,看到一個婦女把鞋子脫掉,愜意的席地而坐,面向陽光。這畫面也太歐洲了吧,我當下心想,也很想要這麼做。不過看一下時間,竟然還剩十分鐘又要回去辦公室了。

我還是沒有找到一個答案,但也終於把這一篇寫完了。我到底是對台北不滿,還是對自己不滿呢?

在捷克宿舍附近的一條河邊,讓我想起《Big Fish》的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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