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時候站在看著水流動的地方,會很容易被它潺潺流動的狀態吸引,不管是河流、池塘、甚至溝渠,然後看著看著眼神開始不自覺的放空。還是聽得到聲音的,只不過一切是那麼的舒暢,像自己已經和周遭環境融合一體。直到有一瞬間突然回過神來,你才意識到眼前那些流過的水很美,即使它們已經留走了,但你終於有一種想要把腳踩進水裡的衝動。
就像現在我終於感覺可以下筆了,把那些我在歐洲交換的日子走過的路、看過的景、遇過的人、經過的事,突然回想起來的那些瑣碎事情,即使它們已經回不來,用文字記錄下來。當然,肯定是有什麼事情的發生才會讓自己突然回過神來,意識到那些已經從指尖流逝的美好。這一次是讀了吳明益的《天橋上的魔術師》,其中一篇寫了關於鑰匙和鎖的故事。
2020五月中旬的時候,這一個沒有辦法跳過疫情不談的年份,五月正是地球仍處於水深火熱的疫情爆發期。我人在捷克進行一學期的交換生活,很無奈的遇上了這波疫情的爆發,在課程只進行了三兩次之後便全數轉到線上,各地方也應疫情的嚴重而實行了鎖城封國的政策。好不容易挨到五月中疫情稍緩,便和蠢蠢欲動的交換生朋友們計劃了一場捷克自駕游,那很安全啊,坐在租來的車裡,免掉了和路人直接的接觸,又可以遊遍全國風景,一行五人蓄勢待發。
但這一趟旅程的精彩故事太多了,僅用一篇文章的篇幅敘說顯得浪費,然而要把所有好玩的事情一次過回想起來我也辦不到,所以我只好先把因為鎖頭和鑰匙而讓我想起的故事寫下來。
為期九天的自駕游來到最後幾天,我們住進了一家在 Booking.com 找來的住宿,位在一個小城裡的公寓社區,公寓外面看起來就是一般民眾居住的,相比起前幾天住過的百年城堡和獨立式住宅,並沒有太多驚喜。仍是下午時間,屋主帶領著我們拖著行李從停車位走到房間,一路上有說笑,也慶幸難得遇上英文溝通流利的捷克當地人。進入公寓大門前,數個看似流浪漢的大叔穿著邋遢,印象中散發著酒氣,在全球飲酒量最高的國家這樣的路人組合是很常見,他們眼神總是散發怪異,有點兇惡但又好像在哀求什麼。在我們五個亞洲臉孔經過的時候更不時把碎碎念的說話語氣放大,流露很 aggresive 的情緒。屋主警告說這邊很多這樣的人,她住在這裡也幾個月時間,知道這些人通常不太友善,不要理他們就好。
雖然已經是短褲的夏天季節,天空都在晚上八九點才漸暗。但記憶中那一天很快就天黑,不確定是因為長途跋涉所致,把時間都花在乘車上,還是因為太享受當下。我記得我在主人房裡挖到了攝影集,就躺在寬闊的雙人床上雙手高舉仰著看,回過神來才發現窗外的太陽竟已經像水一樣流走。走到客廳,大夥已經把晚餐煮好,那個晚上有幾瓶低價紅酒,混雜了數人廚藝的意大利麵,一些下午時候買的糕點,電視機上一場 Carole King 的演唱會紀錄影片,還有舉著酒杯對談的歡笑聲。也記得大夥正在下廚的時候,房子的電源突然被切斷,一片漆黑,大家瞬間陷入一陣恐慌。我們猜測是一次使用太多電器所造成,友人到外頭把電箱重啟,一切恢復原狀後就幾乎把這件事忘了。酒精的緣故吧,越晚的事情我越記不起來了。然後再睜開眼的時候,是因為被陽光的照耀,才發現夜晚又像水一樣不自覺的流走了。
早餐時我用屋主提供的咖啡機製了好幾杯咖啡,即使自己也喝不了那麼多。一行人把行李收拾打包好之後,又從同一個公寓大門出去了,惟這次已不見昨天來時那些佇立在公寓大門的大叔。離開這一間體驗普通的住宿,把行李拖上車廂,我們到城中心去逛。疫情的惶恐雖然無形的散佈在空氣中,但城中廣場依然可見零星的幾家餐廳在營業,路上也可見少數的路人和自行車穿梭。我也在那裡買了人生第一張33轉的黑膠唱片,是 Carole King 的精選輯。有趣的是,一座偌大的鐘塔建築二樓,竟可見三重奏樂隊在陽台上現場演出。中午的太陽照在鐵銀色的樂器上折射出刺耀的光芒,在一樓的民眾瞇著眼睛仰頭欣賞,寬闊的廣場不斷迴盪著音樂的曼妙聲響。
友人的手機鈴聲響了。接了起來,用緊張的英文回答了以後,說是屋主的來電,問我們是否已經驅車離開了這座小城,「還沒有」。「那麻煩你們再回來一趟,因為鎖頭壞掉了」,在電話另一端的屋主要求。我們的位置確實離住處不遠,數分鐘後懷著忐忑的心情抵達。
屋主面容不如昨日的歡樂,嘴裡咀著口香糖,說話開始顯得得瑟,一幅「早就知道你們會幹這種事」的樣子。然後只允許一個人跟著她上樓查看,然而除了我朋友以外,我也偷偷跟溜了進去。屋主在我們眼前示意用鑰匙嘗試把房門打開,果然不成功,於是我和友人倆人便把鑰匙接過來,把鑰匙精準無誤的插入鑰匙孔以後,在門鎖內嘗試了各種可能角度,碰著運氣看能不能成功轉開。很詭異的,幾經嘗試,門鎖裡頭的建構似乎變了形,好像有什麼東西把原本應該更深的洞孔堵住了一半。我們用中文密商了各種解決方法和可能,但都行不通。《天橋上的魔術師》裡說「鑰匙和鎖是有感情的,會越開越順,一旦鑰匙變得非常好開,就是鑰匙跟鎖『熟』了。」,所以我猜眼前的鑰匙是發生了爭執,互鬧彆扭,我們三個人也只能眼睜睜看著他們鬧脾氣,最後和友人淪到討論賠多少錢才合理的地步。無奈之下,屋主又撥了電話,這次打給了鎖匠。不到十來分鐘,他提著一箱工具出現了。
眼前這位全城最信任的人,緩緩的蹲下,掏開工具箱翻找合適的工具,戴上頭燈,像是準備執行手術的醫生那樣。書裡也寫道「鎖匠必得是這個城市的居民信任的人,因為他的能力如此獨特,像個穿牆人。」他的獨特能力果真名不虛傳,眼前的這位鎖匠不到半晌時間就得出了結論,立即站起身來跟屋主用捷克語來回說了幾句。屋主臉上的表情也漸漸有了變化,她笑了。接著用英文跟我們說「有人往門鎖的洞孔注射了三秒膠。」我和友人這時才想起昨天晚上突然斷電的事,友人憶起當時去重啟電箱的開關時,箱子是敞開的。答案看似呼之欲出。就這樣,我和友人討論賠多少錢的事也不需要一個結論了,屋主也明白這不是我們所為,只尷尬的繼續笑著搖頭。
走出公寓大門,那些昨晚守在大門的酒氣大叔依然不見踪影,此時我卻特別希望可以看到他們。我們向屋主表示了歉意,實在很抱歉給她帶來麻煩還要她破費修理,然她也恢復了昨日的友善態度,也叮嚀我們小心,檢查汽車是否有收到損害。所幸沒有,實在虛驚一場。原本以為是旅程中最普通的一次住宿體驗,卻因為這樣的事情增添了好不一般的回憶。整理好心情和其他以後我們再次啟程出發,下一站是首都布拉格。透過車窗,我望著屋主背著我們往另一個方向獨自走去,兩隻手掌在腰後方握著。我又要用上《天橋上的魔術師》裡的另一句「有時候不看人的臉更能感受到對方的悲傷,人的背影比正面悲傷,人的腳步比眼神更加悲傷。」
車開了一段路,這時剛剛一起跟我一起嘗試開門的那位友人說「剛剛從公寓大門出來以後,我看到一個花盆從樓上陽台墜下,剛好落在你們的身後。」


